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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人非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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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你今朝錦繡衣裳白玉樓,我料你他日萬丈墻倒眾人推。聶懷桑每撕下一頁紙張,都能清晰聽見萬籟俱靜中自己沸騰的惡毒。

他已連續三夜無技可偷,他終於確定這座藍氏最重要的典籍寶庫已被他聶家榨取幹凈,明早便會起辭離開姑蘇。宋嵐已入清河境內,再不回去,恐怕他門下最得力的上卿要發瘋。

他翩然而去,禁書室富有箴言萬千,目睹這蛀潰藍氏百年基業的蟻穴是如何肆無忌憚地掏空關鍵宗卷,可典籍並無口舌,只能沈默地繁盛下去,直到大廈將傾。

聶懷桑都有些飄飄然了,惡毒的蛇信在他耳邊嘶嘶作響,釋放仇恨令人忘乎所以,於是他在計劃全身而退的最後一刻,從一排書架後經過,轉頭就對上書籍空隙處一只寒光四溢的眼睛。

他汗毛倒立,被這夜半人眼嚇得不寒而栗,一聲本能的尖叫被那眼睛的主人沖過來捂回嘴裏:“是我。”

聶懷桑驚魂未定,瞪大眼睛看著江澄。江澄作個他還叫就放紫電抽他的威脅手勢,聶懷桑一個勁點頭後,才慢慢放開他。

“我我我說江兄,”聶懷桑扇去額頭冷汗,“你半夜三更到藏書閣來做什麽?”

江澄冷冷打量聶懷桑,並不回答,用眼神壓力十足地盯著他,那眼神說出明顯的一句話:那你呢,聶懷桑。

陡然間,江澄出手如電,直探聶懷桑的乾坤袖。

聶懷桑慌亂躲避,雖看似不成章法,江澄卻連他衣衫邊兒都沒挨到。

江澄杏目細眉,原本長得極像虞紫鳶,頗為女氣,但氣勢淩厲剛烈,故而不怒自威,十分嚇人。他此時便頂著那招牌式的瞇眼晚娘臉,化為戒指的紫電嘶嘶作響,運起足把聶懷桑胳膊捏斷的力氣襲向聶懷桑。

聶懷桑還沒被江澄打到,已嚇破膽,後退時雙腳互絆,背脊壓倒一座書櫃。藏書閣的書櫃呈環形相套,一座書櫃倒下,壓倒後面那座,轉眼之間,一圈書櫃如蓮花綻放般傾倒,萬鈞雪崩般壓頂的最後一尊書櫃,已朝聶懷桑迎面而來。

聶懷桑雙手捂住頭頂等死,江澄卻撲了上去。

隨後是一道悶哼。

“你沒傷到吧?”

“……”聶懷桑被江澄護在懷裏,看江澄撐住書櫃的掌心流出的血,默不作聲。

他本備了一套滴水不漏的藏鋒戲法,卻沒算到江澄會撲上來救自己。三毒聖手只身能打虎,但這麽重的猛擊,他一定會受傷。

鬧出巨大動靜,兩人都以為自己無禮作客的惡行要被抓個現行。聶懷桑倒是丟慣了臉,江澄為人卻十分要面子,心中痛苦不堪。

就這麽緊緊貼在一起,鴉雀無聲中等了一陣,兩人都忍不住笑出聲。

姑蘇藍氏亥時息卯時起,雅正得清奇。

聶懷桑緩過神,輕輕道:“晚吟兄,你試著再撐起來點。”

江澄本在忍痛,一聽此話剛要破口大罵,卻突然意識到聶懷桑並不是嫌自己壓得太沈,而是要鉆出來幫自己。

他咬牙撐起一圈沈重書櫃,背上肯定有哪裏受傷,並因此拉開傷口,甚至聽得到皮肉崩開之聲。聶懷桑頓時滾出去,沖到最先倒地的書櫃前一座座扶起。

聶懷桑滾出去時,身上掉下一本書,封面朝下。江澄看在眼裏,默默將那本書壓到身下。

聶懷桑奮力,用相當快的速度將江澄解救出來時,江澄趁他拉自己起身的瞬間,將那本聶懷桑藏匿的書一把翻開。

江澄的手僵了僵。

隨後,他道:“好書。”

聶懷桑赧然道:“這事不好叫二哥知道。”

江澄眼皮都不擡,口中道:“懷桑,男大當娶。”

他已翻了一頁,書上全是赤條條糾纏的人影,姿態奔放,情趣橫飛,是本相當火辣精彩的精品春宮。

聶懷桑拱手道:“彼此彼此。”

他們坐在客樓屋頂上,聶懷桑幫江澄包紮傷口時,猶對光著膀子的江澄連聲欽佩:“古有關雲長下棋刮骨,今日晚吟兄掛彩賞春宮,大有古人雄風。”

兩人討論各路春宮優劣及操作難度討論得不亦樂乎,從倒脫靴談到觀音坐蓮,又從觀音坐蓮談到馬踏飛燕,彼此刮目相看,眉飛色舞。

江澄談得興起,竟回房拿出偷帶的酒,翻回樓頂時,聶懷桑道:“雲深不知處禁酒……”

江澄立刻擺出駭人的晚娘臉。

聶懷桑道:“……我不會告訴二哥的。”

江澄爽朗而笑。

他始終沒有回答聶懷桑,為何漏夜無眠,到處亂逛。

但得知聶懷桑從小被聶明玦提著刀追打,別的本事沒有,躲打本領一流,故而方才藏書閣裏能躲過自己一擊時,哭笑不得。

兩人大吐被族人催婚及安排相親的種種苦水,江澄道:“傳什麽宗,接什麽代?我養大個金淩就夠受罪了,一輩子也不想再養小孩了。”

“我也不喜歡小孩。”聶懷桑用扇子撐著下巴,望著滿天繁星道:“以後養狗吧,養上三四五六條的。”

江澄與他連連碰杯:“酒逢知己千杯少啊。”

最後,聶懷桑扶江澄回房,安頓他躺下,剛要走,喝醉的江澄卻一把握住他的手,輕聲道:“姐姐,別走。”

聶懷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,江澄的姐姐慘死面前時,他的年紀比聶明玦慘死自己面前時還要小上一些。

許多的往事呼嘯而過,是聶明玦將小小的他抱在肩頭玩耍,是聶明玦趕往學堂同他一齊默默挨藍啟仁訓,是聶明玦白天嫌他功夫差夜晚卻偷偷為熟睡的他按摩小腿,是聶明玦射日之征時看見一個孤獨的少年走過,突然一下緊緊抱住了他。

那個孤獨走過的少年,就是他的同窗江澄。

他走過時,聶懷桑聽見人群中傳來無數憐憫的話語“家破人亡,真是可憐。”“他還有姐姐。”“得了吧,江厭離遲早是金家的人,江澄粘過去幹什麽,討人嫌嗎?”

聶懷桑被聶明玦緊緊抱在懷中,恍然想,哥哥一直拉扯自己、支撐家族,無數女修愛慕,他卻孑然一身,從不提婚配之事啊。

聶懷桑握住了江澄的手,柔聲道:“阿澄。”

他見過江厭離,知道江厭離怎麽喚弟弟。

江澄在醉裏甜甜“嗯”了一聲,放開聶懷桑的手,翻身睡過去了。

他始終沒有回答聶懷桑,為何漏夜無眠,到處亂逛。

好在獨坐高樓,有人舉杯相侯。

宋嵐扣響不凈世大門時,那首童謠已傳遍半個清河:“鎖靈囊,鎖靈囊,百年一渡仙人墜。遙望百年仙在水,今年仙人又落誰?落清河,落清河,我家奉出囊與罪。此身還陽不凈世,再續前生功與罪。”

聶懷桑看著宋嵐,雖然大體上依舊是古道仙風的黑袍道長,可那毫無血色的慘白肌膚,以及從脖子爬上面頰的數道黑色裂紋,都無回寰地告知他,如今的宋嵐,已是一個死人,且被人煉成了兇屍。

聶懷桑默默對李飛音使了個眼色,李飛音的手剛搭上劍柄,宋嵐便朗聲道:“聽聞夷陵老祖在射日之征時首禦百鬼,人人膽怯,唯獨赤鋒尊拔刀助陣。怎麽如今,他的弟弟,竟然會懼怕一具兇屍嗎?”

聶懷桑被撞破,尷尬道:“宋道長還請看在當年家兄仗義相助的交情上,莫怪。”

宋嵐鄭重向聶懷桑行禮。

聶懷桑是清河有名的“一問三不知”,縱有藍氏金氏幫襯,也談不上幾分受人尊敬。清高的宋嵐之所以對聶懷桑如此禮讓,是因為當年曉星塵在金麟臺受困時,宋嵐出於私情不便出面,只好去請原本沒赴清談會的聶明玦相幫。

宋嵐執掌的白雪觀不以血緣為優,在各大家族橫行的當世從不將門第宗派放在心上,雖有傲雪淩霜的盛名在外,卻很不受修仙世家待見。去求聶明玦,也是因為傳聞中這位赤鋒尊嫉惡如仇,本沒有太高期望,誰料聶明玦果真仗義出手,千裏赴會。

他負霜華,行世路,是不會與任何修仙世家相交的,唯獨清河聶家,因生前這層交情,而格外不同。

宋嵐將八年來義城之事細細說與聶懷桑聽,聶懷桑屏退眾人,只留下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心腹侍立在側,起誓此事絕不會傳出這房間的四人之外,保全曉星塵明月清風之名。

宋嵐對聶懷桑身後兩個侍從始終懷有一分警惕,講述時便留心他們神態。女子的反應十分尋常,奇的是那抱劍而立的少年一直面無表情,雖禮數周全,但自己每提一次曉星塵的名字,那人眼睛似乎都有不耐煩之意閃過。

往事娓娓道完,聶懷桑已紅了眼眶,痛心道:“怎麽會有這樣的事!”

宋嵐道:“往事已矣,薛洋已死,要緊的是盡快讓星塵聚魂重生。我八年來跟著薛洋,看他百計千方都是徒勞,本以為是他邪魔外道不得正法,可如今我火化星塵肉身,取天地精華靜養他的魂魄,竟然……”

他沈重道:“毫無所聚。”

聶懷桑奇道:“可你說這法子一定能行,連含光君和夷陵老祖都認可的方法,難道還會有錯?”

“就是錯了!”宋嵐搖頭道,“肉身火化的時刻,哪怕是殘魂碎魄,也是會有強烈反應的,我當時對他說了對不起,錯不在他。若他最終是因我被他誤殺而不願再活,從那時起,心結已解,魂魄便能慢慢凝形。”

“可是……沒有。”宋嵐苦澀道,“負霜華,行世路。一同星塵,除魔殲邪……這是我們一直以來的夢想,我實在不明白,在如此強烈的心願面前,星塵為何還是一心想求魂飛魄散。”

他忽然擡頭直視那不知名的抱劍男子,方才分明有道十分狠厲而充滿恨意的目光從那邊投來,可此時對視,男子卻朝他微笑,是一張爛漫卻平平無奇的臉。

聶懷桑思索道:“是否因為散魂太久,已無力回陽?”

“怎麽會呢,八年來薛洋用盡各種辦法將曉星塵的殘魄養得很好,好到肉身八年不腐,宛如在世。”宋嵐極不情願地認可道,“我的一位朋友無意間告訴我,清河境內,童謠在四處傳唱鎖靈仙人落在清河,於是……”

“咳,”聶懷桑尷尬地打斷他,扶額道,“鎖靈仙人本就是修仙圈子裏哄孩子的傳說,什麽天上有位愛聽凡人故事的鎖靈仙人,每百年一次下凡入世,這時奉上裝有魂魄的鎖靈囊,誠心告之囊中人生前故事並祈求將人覆活,只要那人故事夠離奇,打動仙人了,仙人就會施展聚魂神通,然後心滿意足回天庭等下一個百年。傳說之言,不足為信。”

宋嵐追問道:“就算是傳說,今年也只有你清河境內流傳相應童謠,並明確點出仙人顯神會在你聶氏不凈世。”

聶懷桑滿面通紅,改成雙手捂臉,絕望道:“宋道長,如果你的白雪觀也有一位勉強繼位、毫無成就的掌門人,我相信白雪觀的弟子門生也會編排出各種故事,強行吹擂挽住顏面的。唉,慚愧慚愧。”

宋嵐已是無計可施,此時當然不會打道回府,道:“即便如此,也請作法祭祀,但求一試。”

“宋道長啊,童謠之言,如何信得?楚漢相爭時,童謠唱‘富貴不還鄉,如錦衣夜行’,項羽聞言遷都,下場是烏江自刎。漢武帝時,童謠又唱‘生男無喜,生女無怒,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’,後來還不是被賜死。”聶懷桑勸道,“我實話告訴你,我門生還做過事先在地上挖個坑,埋塊石頭,上面刻著我會成為仙督的預言,再裝作被發現的事。還有半夜學貓叫說我會有出息的家夥。還有人在外面編排我娘懷我時夢見各種星星入腹,我誕生時天降祥瑞……”

其實,聶懷桑倘若一口答應了宋嵐,宋嵐反而要考慮再三,可現在聶懷桑三請三拒,宋嵐反而非要做不可了。

最終,聶懷桑勉為其難地松口了:“我還從沒主持過像樣的大典,既然非要辦這個請靈祭,那就請宋道長把鎖靈囊遞來吧。”

宋嵐一呆。

而幾乎就在下一刻,一只白嫩到絲毫不像習武之人的手探到他面前:“宋道長,請把鎖靈囊給我。”

那聲音是如此耳熟,宋嵐幾乎是想也不想地拔劍而出。

薛洋用尚在劍鞘裏的降災相迎,宋嵐看那劍鞘劍柄,雖然也是墨色,可精心雕刻上了聶氏玄鳥圖紋,並不是降災的樣子。

“成美,”聶懷桑的聲音簡直是怒火中燒,“你給我退下!”

原來這人姓成名美,是君子成人之美的意思。宋嵐想,這少年雖與薛洋身量相仿,聲音相似,但看上去十分年輕,模樣尋常,並不是那個擁有仙童模樣惡鬼心腸的薛洋。

但成美竟未遵命退下,似乎與聶懷桑萬分親熱,帶著笑卻語調委屈道:“家主,辦祭典本來就要取走鎖靈囊,焚香誦經七七四十九天,直到祭祀舉辦才能與人接觸的啊。這位宋道長不講道理,你倒來賴我。”

他一說話就露出兩顆稚氣的虎牙,看得宋嵐剛放下一截的心倏忽繃緊起來!

宋嵐已要伸手到他臉上,確定他是否戴著人皮面具,而成美的手卻大咧咧握住宋嵐手中那支盛放曉星塵的鎖靈囊。宋嵐已有怒氣,低頭卻發現那是一只五指健全的左手,便又醒悟過來。

他看著成美的臉,少年郎竟還朝他眨了眨眼。宋嵐的左手已快碰觸成美臉龐,而他顯然絲毫不怕他碰到自己的臉。

這一切都發生在兩句話的功夫裏,無人知曉宋嵐在這轉瞬即逝的時間裏,經歷了好幾番大起大落的心境。

這時只聽“砰”的一聲,卻是聶懷桑被氣得七竅生煙,擲出扇子砸中成美的頭,拍桌喝道:“飛音,把這不識禮數的家夥拖回來,行家法!鎖靈囊是宋道長最珍視之物,別說此刻他不舍得,就算已經作法四十八天,宋道長想捧一捧,大不了重頭張羅,人之常情罷了!”

少年被罵得委屈,卻露出倔強神色,看著家主,非常僵硬地單膝跪下——被宋嵐扶住了。

“宋道長,是我年紀小,不明事理。”少年緩緩道,“家主待我親厚,我隨意慣了,你莫見怪。”

宋嵐聞言反倒不好意思起來。當年白雪觀被屠,曉星塵抱著重傷的他禦劍去求抱山散人,日夜兼程,最後霜華劍再也飛不起來,是聶懷桑向他們放開了聶氏驛道,最終曉星塵跑死了聶氏一匹駿馬,才換回了宋嵐的眼睛。

“家兄生前交代過,薛洋對道長說我們走著瞧,日後恐怕道長有難,我們要幫人到底,才對得起聶家‘遇不平,刀出鞘’的家訓。”當年聶懷桑還在服喪,披麻戴孝將聶氏門牒交給曉星塵後,轉身就走,表情憔悴,不知經歷了什麽。

當年的聶氏,三尊之首,何其顯赫!門下能人之多,可謂高手如雲。而如今天下,又有哪家哪派,宗主的心腹竟是兩個外姓之人,而其中一個甚至乳臭未幹?昔年能者雲集,今日門中無人,宋嵐觸景傷情,交出了鎖靈囊。

“雲夢雙傑當年也是情同手足,打成一片的。”宋嵐微笑道,“我看你同聶家主,以後成就,要在雙傑雙璧之上。”

那少年立刻接過鎖靈囊,左手微抖。

人非05

“你究竟在想什麽?明明會變音卻要用本聲說話,我還沒吩咐就沖下去奪鎖靈囊,我喊都喊不回來!”

“你脾氣發夠了嗎?發夠了就快讓我去見他。”

“抱歉,在下脾氣遠遠沒有發夠。聶氏修刀道,你不會不知道吧?叫你把降災改鑄長刀,你不肯聽我不勉強,但人前也配刀裝裝樣子吧。”

“你家刀道修為強的,全是走火入魔而死,誰知道修的是哪門子邪魔歪道。你自己法器是扇子,李飛音使劍,近幾年廣募外氏門徒,從不勉強他們改練長刀,對聶氏刀譜亦不聞不問,連家紋都從獸頭改成玄鳥,說是修族譜時發現那屠夫先祖是殷商龍脈,其實不就是想逐漸棄了刀道嗎?”

聶懷桑正在興師問罪,薛洋只是低頭捧著鎖靈囊瞧,與他說話眼皮也不擡,氣得聶懷桑在屋中來回走動,聞言卻對薛洋高看一眼,慍色稍霽。

“這都被你發現了。”他不動氣了,才發現已口幹舌燥,撩起衣擺坐下,端盞喝茶,“那你動不動剜宋道長又是做什麽?你望向鎖靈囊時,目光中的熱烈與貪婪幾乎要透出人皮面具,薛洋,人家不盲的。”

薛洋忽而笑靨如花,沖聶懷桑道:“你這麽聰明,你猜。”

他上一秒還與聶懷桑冷冷對峙,翻臉就是笑臉迎人,而且做得如此自然。

聶懷桑微笑道:“薛公子想試探的,我如何猜得出?頂多知你並非不懂掩飾,故意露出馬腳而已。”

他上一秒還怒得摔扇子呵斥薛洋,轉眼卻一派無辜懵懂,乖順地喝著茶水。

薛洋越笑越甜,愈發襯得那青年臉龐有種稚氣的少年感,左手緊緊握住鎖靈囊,一條腿屈膝踩在椅子上,笑瞇瞇看聶懷桑喝茶。聶懷桑一小口一小口品茶,吞咽茶水時瞇起眼,對薛洋視而不見,任誰看見都會覺得他是一位心思單純、個性軟弱的悠閑少爺。

聶懷桑優哉游哉地快將一盞茶喝完時,是薛洋先收了笑臉,正色道:“我明白自己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魔頭,你接納我冒天下之大不韙。如今聶氏如履薄冰,承不起一丁點風險,而我竟不好好收斂行蹤,所以你才如此生氣。”

聶懷桑的一雙眼睛,突然從茶盞上方定定看向薛洋。

薛洋亦回看他,有些艱難,但終究緩緩道:“我會更有分寸。”

聶懷桑放下茶盞,鄭重道:“好,我信你。”

“薛洋,你一共有五次機會通過引魂寶鑒進入曉道長殘魄編織的世界。這世界似幻似真,似乎是亡者生前回憶,可又處處與現實不同,隱藏著他垂死時刻最刻骨的執念、最隱晦的秘密。”聶懷桑在薛洋面前放下一面古色古香的鏡子,道,“你要找出他求死的原因,你要說服他相信執念能夠實現,重新燃起他的求生欲,便能帶他回魂聚魄。”

“你在他殘魄織就的世界中游走時,要分外小心,一旦游魂碎魄察覺出你是入侵的掘秘者,便會歇斯底裏地攻擊你、直到將你驅逐出引魂寶鑒。”

“而引魂每失敗一次,都將被亡者標記得更深。五次之後,你便會徹底迷失在曉星塵的心魔裏,魂迷魄渙,永無往生。”聶懷桑道,“我能保你四十九天不受打擾,希望請靈祭那日我看見的,是兩個活人,而不是一具僵冷的屍身。”

薛洋斬釘截鐵道:“好。”

他雙目中露出狂喜和大悲混合的神色,恰似走火入魔的惡鬼,又像舍身獻道的信徒。

聶懷桑起身,薛洋道:“慢著,你將那掉包的鎖靈囊給我。”

聶懷桑疑惑地將錦囊給他,那是一只與裝有曉星塵魂魄的鎖靈囊一模一樣的碧色錦囊,連做舊的顏色都毫無二致。

“我在錦囊上做了標記,在這裏。”薛洋漫不經心地用指甲勾斷幾處絲線,道:“宋嵐也做了一處,切,就會學我,臭道士。”

這下,連聶懷桑也不禁面露驚異之色。

碧色的鎖靈囊上用絲線繡滿深淺不一的荷葉,顯然是薛洋從顯赫仙門中奪來的上品法器,繡功繁覆華麗至極。重疊細密的針腳迷了人眼,薛洋一邊同聶懷桑說話,一邊就能在極短時間中看出那被挑斷的幾根細絲。

只有對這只鎖靈囊長年累月地凝望端詳,將它熟悉入骨的人,才能做到。

聶懷桑接回鎖靈囊,推門而出的瞬間,薛洋忽然又叫住他:“聶懷桑。”

聶懷桑道:“我不想聽你交代遺言。”

“遺言?我死了豈不是白白便宜了曉星塵。”薛洋搖頭道,“這些天,我幫你暗中挑撥、收買、鎮壓的家族,全是姑蘇藍氏的從屬門派。你恨金光瑤我知道原因,但藍曦臣待你不薄,你為何如此恨他?”

在聶懷桑的心裏深藏著對藍曦臣的惡意,這仇恨深得連薛洋都無法解釋。就算身敗名裂也不怕,即使折掉自己所剩無幾的倚靠,也要徹底摧毀對方,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心態啊?

聶懷桑道:“你這麽聰明,你猜。”

他頭也不回,關上門走了出去。

走到掩人耳目的假山,他開口了:“出來,你我之間,有話直說。”

李飛音從池邊垂柳叢中走出來:“家主。”

“我不明白,家主為何要救那樣的人?”

“哦?在你看來,薛洋是個什麽樣的人?十惡不赦、喪心病狂、罄竹難書,還是令人惡心透頂?”聶懷桑道,“飛音,在聽宋道長說出薛洋過往之前,我派你作薛洋暗哨已有一年,我去姑蘇時,也是你日夜幫薛洋催動肉骨陣,我記得你對他印象不壞。”

“那是因為,薛洋,實在是個難得的癡情之人。”李飛音道,“還因為,我兒時被溫狗抓去祭祀羲和,親身經歷最天真無邪的孩童被迅速逼成互食惡鬼,當然會對自幼無教的惡徒格外淡漠寬容。”

“難道他現在不夠癡情嗎?難道他不是依然自幼無教嗎?”聶懷桑道,“你看當今天下,雲夢、姑蘇和蘭陵三足鼎立,我聶氏幾無立錐之地!品性高潔如曉星塵者,會來依附我嗎?本領高強如魏無羨者,會來協助我嗎?挑三揀四,那是尖塔之上的高位者才有資格享受的事情。飛音,你是最了解我的,如果兄長還活著,我難道不想繼續當個悠閑度日的世家公子嗎?兄長到底怎麽死的,你知我知,這天下世家林立,又有誰是幹凈的!”

李飛音立刻道:“蓮花塢主江晚吟,他是幹凈的。”

聶懷桑不料她能答出,一時講不出話來。

“赤鋒尊還在世時,家主就經常與他爭論聶氏刀道是否該舍。雖然每次都以被哥哥倒吊著罵告終,但最終他還是聽你的,讓你用扇,我用劍。”想起那些快樂單純的時光,李飛音唇角露出微笑,“他死後,你當機立斷,聶氏不再走刀道。你受夷陵老祖啟發,想走魔道,薛洋的確是不二人選。事實上,收了他後,無論是暗中搜羅金光瑤罪證,還是偷偷將藍氏秘籍散給各大世家、瓦解動搖姑蘇從屬門派甚至是散播童謠,他都做得十分出色。”

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已經永遠過去了,不再回頭。其實一個人能保持單純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,因為那證明有人在背後默默扛下許多。從前,那個為他們扛下一切的人是聶明玦。

“從赤鋒尊將我救出地獄那刻開始,只要聶氏想要的,我都要他得到。說到底,我也是個充滿私欲和罪惡的凡人啊。”李飛音道,“只是我希望,在我們權衡後做出兇惡之事時,內心始終是清醒而客觀的。若無力直面自己生命的沈重,粉飾道貌岸然的托詞,那真是太自欺欺人。”

“怎麽說呢,就好像,好像自己真的變成了連自己都要抹去的存在呢。”李飛音道,“家主,十一年前,你聽聞白雪觀遭難,從扶棺送葬的隊伍中奔出,喪服都沒換下就去送開放驛道的門牒時,也曾是真心實意地信仰著‘遇不平,刀出鞘’的聶氏家訓吧。”

他也曾一雙眼睛,黑白分明。

直到,真相大白。

聶懷桑與李飛音並肩而立,兩人看著月影婆娑的池塘。聶懷桑道:“飛音,有臣如你,懷桑之幸。”

楊柳岸邊,聶懷桑的聲音逐漸遠去:“飛音,用薛洋是一步險棋,若不是眼看魏無羨與藍忘機越走越近,聶家扳倒藍家無望,我本是不會用的。”

“薛洋此人固然十惡不赦,但你仔細想想,金光瑤對他有知遇之恩,之後翻臉無情,他在遇我之前,可有報覆?”

“何況我總覺得,這次見面,薛洋變得不一樣了。在金麟臺時,他分明是只野氣暴戾的獸,而如今,像個認禮識文、會喜會笑的年輕人了。以前他在金光瑤身邊,最愛的消遣是割掉人的舌頭泡茶,而昨天,我看他閑來無事竟在和自己下棋,左手那白子尤其精妙……當然,或許是我也被他蒙蔽了……”

“對了,我在姑蘇遇見江澄。他這人你知道的,不茍言笑,卻問了好幾次你,想必你那位兒時好友傅姑娘對你很是惦記啊,哈哈……我當然也為你打探了她,她一切安好。”

這是一面古色古香的鏡子,背後刻著“引魂寶鑒”四字。薛洋將它翻過來,鏡子中卻照不見自己的臉,只有白茫茫的濃霧,一如義城。鏡子正面的兩邊還刻著兩行小字,右邊那行寫的是“胎光爽靈幽精,三魂陰陽精血化成”,左邊那行寫的是“喜怒憂思悲恐,七情生死幻障為引”。

薛洋想起聶懷桑告訴自己的:“我在藍氏禁書室裏查閱古籍,裏面寫之所以記載這面寶鑒,是因為藍氏先祖曾用此法使道侶覆生。書中還記載,藍安能走出心魔夢境,是因為佛法精湛,他也是古往今來唯一能全身而退、未沈淪迷津之人。當然,各大家族難免都會對祖先大加吹擂,信不信由你。”

薛洋將鎖靈囊、自己與鏡子依法布陣,咬破手指將血抹在鏡子上,又輕柔地將血抹於鎖靈囊上,催動咒法,用血為自己眉心畫上一抹,三方就此結契。

引魂寶鑒發出淡淡光芒,純白如霜,那是曉星塵魂魄的顏色。

薛洋眼看鏡子裏的濃霧消散,鏡子中照出一抹他日思夜想的人影。

曉星塵。

曉星塵!

薛洋猛地向前,目眥欲裂。

“道長……道長……”他一眨不眨地望著鏡子,雖極力想保持自己神智清明,卻忍不住呢喃出聲,“曉星塵。”

曉星塵在鏡子中長著完好眼睛,人如其名,是一雙落滿星輝般顧盼神飛的雙目。

但他看見薛洋,清逸的臉上卻充滿悲傷,對他搖了搖頭,口形無聲說著:“不——要——進——來。”

薛洋忽而笑了,柔聲道:“你不想要我進來嗎?”

“晚了哦,道長。”薛洋已無法自持,意亂神迷道,“我不走了。”

光芒過後,陣中一鏡一囊而已,不見薛洋。

引魂寶鑒中,兩人並肩離去,一人本是盲者,此刻雙目健全。另一人本缺小指,如今十指俱在。

皆已人非。
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《不遇》第一章.人非·完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
這一章故事梗概是:讓洋洋覆活!讓洋洋手臂回來!讓洋洋有後臺!讓洋洋小手指回來!讓鎖靈囊回來!讓洋洋去覆活曉星塵!

這一章對原文的腦補有:解釋聶家怎麽破除刀道詛咒,解釋為啥宋嵐當年不去解圍而是聶大解圍,解釋陰虎符怎麽落到瑤妹手上的。

這一章我最喜歡薛曉在義城各種溫馨甜蜜的回憶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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